[自創] 2568 番外4:比如傍晚(07)
車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幾隻蛾在路燈下振翅,偶爾會有往燈光撞去的,很
快就掉下來,屍體落在路燈旁邊的地上。今晚似乎沒有月光,他沒有注意農曆的日期,不
知道是雲層太厚還是新月,他卻想起自己孤單一個人坐在周煦家門外的階梯上,數著日光
爬過了幾格階梯,直到光線完全不見。會不會有一天,他再次被拒於門外,甚至不知道理
由?他想抓住周煦,但是他能夠確定周煦以後也會抓著他的手、不會放開嗎?他不想離開
周煦,這是他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可是感情中只有一方有這樣的覺悟是不夠的。
他突然覺得,把決定權丟給他的周煦非常狡猾。
「陪我去一個地方。」他深吸一口氣,發動了車。
高雄是一個離山很遠的城市,從市中心出發到他們之前去過的藤枝,開車至少也要兩
個小時起跳,如果要在城市裡健行,那就只有柴山。這座城市得天獨厚之處在於離海很近
,而且有個知名的看海景點,幾乎是每對情侶都在那裡約會過,樊少勳在北部念大學,但
回家後也跟前女友拎著啤酒來過西子灣幾次,曖昧不明的光線下是一對對密合的情侶。
樊少勳把車停在路邊,帶著周煦走了一小段路,越過最多人聚集的防波堤和蘿蔔坑,
開始往一塊礁石上面攀爬。黑暗中不太好找落腳點,但這裡他大學時期來過好幾次,當長
假回家,想暫時把家裡的事拋在腦後時就會來這裡,所以很快就爬上定點,踩穩後,回頭
向周煦伸出手。周煦沒有遲疑,毫不猶豫將手交給他,樊少勳伸手一拉,兩個人已經在礁
石的頂端。
到海邊之後就發現看得見月亮,上弦月稍微被雲遮掩,海風強勁,大有將一切都掃落
海中的氣勢,朦朧月光下的海水接近黑色,腳下幾公尺處潮水洶湧,撞擊礁石後碎裂成水
珠,高高濺起,一股濃烈的鹹味撲面而來。他和周煦沒有來過這個約會聖地,一來是因為
離家只有五分鐘,不知道會被誰看見;二來他們總是往山裡去,唯一一個與海有關的記憶
在花蓮。
他們在礁石上落坐,背對著路燈的光線。
「我也很想你,周煦。」
樊少勳終於能將情感傾吐而出,從他們再次會面以來,他好像才是周澈口中那個「悶
騷、撬不出心裡話」的周煦,不知道該如何將自己亂成一團的心情梳理得當,而光是說出
這句話,他就幾乎落淚。
「我不想離開你,可是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你曾經說你不想放手,可是你卻
還是落荒而逃了……周煦,你知道你也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嗎?我也會覺得害怕。」他望著
遠處捲起的海浪,一波波朝著岸邊推進,然後在防波堤邊被消波塊阻擋,無法越過防線,
只能一次又一次退後。「我們好像都不擅長吵架,所以也不懂怎麼樣毫無芥蒂地和好。」
他深吸一口帶著潮水氣味的海風,感受皮膚上些許黏膩的觸感,因為終於能將想說的
話坦然吐出而感到暢快。自從那天從周煦家離開,他就變得退縮,在感情中受的傷是一個
原因,還在忙著止痛;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既然如此,那就乾脆直接
說出來,感情的問題本來就該兩個人一起煩惱。
「對不起,少勳。」
周煦的聲音低低地在他耳邊響起,與海潮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接著停頓了許久,樊少
勳咬唇忍著想催促對方繼續說下去的衝動,或者反駁對方他不是尋求一個道歉,他只需要
知道周煦的答案。可是不能著急。
「之前你對我說過,不管花多久的時間都想讓我相信你,我想該換我說這句話了。我
可能還是會有想逃跑的時候,但並不是想轉身離開,只是需要消化,也絕對不會再像這次
一聲不響地消失,就算想上山獨處,也會讓你知道我去哪裡。」周煦那雙眼睛微微垂下,
看不清表情,語氣卻很堅決。「不會再用那樣的方法逃避問題了。我並不想傷害你,這是
我的承諾。」
樊少勳還沒回應,礁石下方突然聚集一群準備夜衝的大學生,他們吆喝著同伴,機車
引擎聲蓋掉了海浪,七嘴八舌討論待會的路線和會合點,打破夜風與浪潮聲的和諧,接著
開始抽鑰匙,結果當然幾家歡樂幾家愁。兩人暫時沉默,從礁石的下方看不見他們,一股
青春的氣息卻浪湧而來,如此直率。好不容易那群吱吱喳喳的大學生呼嘯離開,又來了一
對喝醉酒吵架的情侶,大聲宣洩對彼此的不滿,話語中彼此拉扯。
他和周煦互望一眼,隱隱有些羨慕,那對情侶不歡而散後,空氣終於又回歸平靜。
「你說的對,我們都不擅長吵架。」周煦低低笑了幾聲。「但我想試著和好。」
樊少勳感覺到周煦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觸他的手,謹慎地、小心地確認他的意願,
直到確定他既沒有閃避,也不打算甩開,就從指尖開始攀爬,沿著骨肉皮膚鑽上,然後十
指交錯。他太過明白這雙手的觸感、形狀、溫度和力道,而且也因為這雙手的主人所以眷
戀和渴求,他的眼眶微熱,緊緊回握。
「周煦,我想跟你一起去大鬼湖,不過,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
樊少勳想著,生活似乎真正回到常軌,包括他和周煦偶爾相交但多半時候並不重疊的
生活型態:他是上下班時間和假日都固定的銀行員,對方則總是在假日需要工作的導遊。
幾天後他下班後直接回家,桌上是看護幫父母準備的飯菜,而樊少慈並不在家。他對此有
些訝異,雖然現在的姊姊已經更常踏出家門,但多半會在晚飯時間之前回來,陪伴父母用
餐,這個狀況相對少見。聽母親的轉述,樊少慈只說了和老同學吃飯就出門。
他恍然大悟,所謂的「老同學」,大概指的是簡尚佳。
見他回來,母親下廚炒了兩道菜,又多煎了一顆蛋。飯桌上,父親因為語言功能受損
,更不喜歡說話,母親則拐彎抹角詢問他關於女朋友的話題,在得到現在沒有交往對象的
回答後,提起小姨之前介紹過的李小姐,言談中對於她做為一個現代女性拿到大學學歷之
餘,仍考慮趁年紀輕時成為賢妻良母十分推崇。
樊少勳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應和兩句,並不真正放在心上。說來奇怪,同樣的話題
母親提起,他可以微笑敷衍,當大學同學說起時,他卻特別無法忍受。或許這代表對現在
的他來說,父母是責任,但已經不再影響他對於人生的選擇,以及對自己生活的看法。
晚飯後,他陪母親談天,聽她說白天和看護推父親去公園散步時,和遇見的人頗談得
來,對方是年齡相仿的獨居太太,邀請母親每週去跳一次土風舞。他一邊用周煦教他的筋
絡按摩幫父親活絡筋骨和氣血,一邊鼓勵母親參加同齡人的聚會。他看得出來母親眼裡的
渴望,或許這對父親也是有好處的,母親若將新鮮的話題帶回,想必父親也會更願意外出
走走。
直到他洗好澡回到房間,樊少慈都還沒回家。
他看了看時鐘,時間已經到晚上九點半,樊少勳猜想這對於一對舊侶的再會應該代表
好結果?他撥電話給周煦,對方才剛結束一天的帶團行程,總算可以稍微鬆口氣,他可以
從慵懶但不顯疲憊的語調想像,周煦八成躺在飯店床上,聽起來像是要休息了,其實還在
看隔天路線的資料。
「你明天的行程是去哪裡,周煦?」
他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拿著毛巾將頭髮擦乾。周煦這趟帶的是普通的觀光團,比
起高山嚮導的工作風險小得多,因此他只大概知道往中部去,並不清楚詳細的規劃。
「埔里。早上去酒廠參觀和買東西,下午去日月潭搭遊船,晚上也住那裡,很輕鬆的
行程。」周煦那裡傳來紙張翻頁的聲音。
「那你怎麼還在看資料?」
「旅行社為了簡約預算,把遊船附的解說取消,所以明天得要我親自上場說故事,正
在惡補。」
「你要講哪一個故事?」
聽見周煦要說故事,完全勾起了樊少勳的好奇心,不只是因為對方擅長透過語氣的抑
揚頓挫,和語速的掌握,帶領聽者走入每一段故事,踏足他所繪製的地圖,更因為周煦的
嗓音低沉好聽,在對外貌產生印象之前,他先記得的是對方的聲音。
大概是他的期待表露在語氣中,周煦先調侃了幾句「我可要收導覽費了,少勳」,才
緩緩說起邵族的白鹿傳說。只要聽對方說故事他總會入迷,他得以穿過世界的裂縫,隨著
情節發展或者俯瞰、或者平視那個世界,他彷彿看見邵族獵人帶著獵犬追著白鹿進入迷霧
之中,奔跑許久,濃霧散去後是一片澄明如月的水潭,白鹿跳入湖中,濺起水花,而獵人
們發現潭魚鮮美、土地沃饒,於是在巨大的茄苳樹下立誓,世世代代居住此地。
考慮到周煦需要早起預備,他們沒有聊太久,樊少勳掛掉電話時,聽見一樓鐵捲門拉
下的聲音,在寧靜的夜晚街道顯得特別響亮。他算準了時間走出房門,果然看到走廊的另
一端,樊少慈正轉動門把,她看得出來經過精心打扮,大概是新衣服,他沒看姊姊穿過;
她似乎畫了淡妝,但偏著頭,陰影落在臉孔上,看不清楚。
「妳回來了,姊。」樊少勳倚在門邊,略帶興奮地跟樊少慈打招呼,姊姊的打扮讓他
想起父親還未生病之前的模樣,亮麗自信,美好的人生正在眼前開展,幾乎可以在其中嗅
到對未來的期待。他迫不及待一股腦地將自己的疑問拋出:「怎麼樣?見到簡大哥了嗎?
你們聊得如何?」
樊少慈將房間門推開一半,才轉過來面對他,臉上並不如他所想像的是欣喜的表情,
雖然掛著淡淡的笑,但讓樊少勳警鈴大響。他收斂自己的興奮,聽她語氣與神情同樣平淡
:「見到了,他沒什麼變,人還是很好,聊天很愉快。」她往房間裡走了兩步,才轉頭對
他說:「簡尚佳結婚了,有一個小孩,他約我見面只是關心我的近況,沒有其他想法,他
太太也知道。」
樊少勳因為自己的輕率而懊惱,他不該直接預設一個相遇後重新再來的劇本,並以那
樣的態度逼著樊少慈在當下就回答問題。
「他太太人很溫柔,我們吃飯的時候有喝酒,最後是簡太太開車來接他,還順便送我
回家。」她停頓了幾秒,露出一個有淡淡陰影的笑容。「我很高興他過得很幸福。」說完
之後抿緊了嘴唇,像在忍耐什麼。
「可是,姊……」他急急地想要說些什麼,關於樊少慈是個很棒的人,或者未來會有
比簡尚佳更好的對象出現。
「少勳,我去赴約之前就想過他已婚的情況,他也完全沒有隱瞞……」樊少慈的眼眸
略帶苦澀,她輕聲說:「當我選擇放棄他的時候,已經沒有權力介入他的人生。」
她停頓了一下,哀傷但是釋然,早在多年之前就預料到這個結局。
「不是每個遺憾都能被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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